为纪念 先岳逝世十周年,半年前
 家岳母希望子女们每人写一文章与亲
友汇编成册;我虽每次提笔皆感思潮汹
涌但始终不能成书。一股难掩的哀思会
立刻紧扣我心,那份「亲不在」的无奈
和沉痛令我窒息,那份感似在身旁而惟
恐触不及,想试又不敢试的迟疑令我心
弦颤动。

  我每每泪水模糊,失神跌坐,久久
不能自己。

  *                    *                    *

  民国五十二年我考取国防公费去哥大读书前,已在美国受过陆军步兵、伞兵及突击兵等特殊兵科军事训练
。我想多了解六十年代的美国,所以选了纽约。

  在校园里,我注意到宗清;使我忘却国内尚在推行「克难精神」的时代背景。我为找到我心目中的妻子而热情追求。报告回家, 先慈也跟着兴奋,为儿子加油。还偶或怂恿 先严寄点「台援」,叫我邀宗清出游;当时真是忘我。

  一日 先严赐函曰:「理儿知之,我深知汝当年志愿从军报效党国之心。我也为尔找到知心女友而高兴。惟汝可曾想过时风以出国居美为尚,一女中、台大毕业之费小姐,学成后可愿回国吃苦?费府尊长可愿掌珠嫁做军人妇?」我心忐忑。

  年余,宗清告我 先岳因公赴加拿大途经纽约。那天下午,我走进客厅,向 先岳立正一鞠躬,请安报名说:「老伯您好,我叫丁善理。」 先岳闻言稍嫌愕然,可能心想真是个当兵的,随即展颜微笑握手道:「请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 先岳。

  当我警觉到时代变迁,我的军事学识可能无处发挥时,我做了一个极痛苦的决定离开了我深爱的军队。斗然间我失去了那引以自豪的军服而必须重新开始,与先我跑了十五年的同辈在工商界里一争长短。十八年后,承前后期同学看重,选我任陆军军官学校校友基金会董事长时,才重回军校,激情中仍带那份怆郁。

  我知道 先岳及 家岳母都以关怀的心看我起跑,五年后,我升任中美合资华夏海湾塑料公司的执行副总经理,当时的华夏海湾是我国含公营事业在内的第十六位大公司。有日晚宴, 先岳遇到友人,介绍我说:「
丁善理,我的女婿,China Gulf的EVP。」我知他放下了一颗久挂着的心。

  多年后,我的塑料事业步入困境,思维亦失敏锐, 先岳注意到我心绪不宁曾表关切,我禀复后,深记得他当时的勉励,乃继续努力。后承 赵廷箴伯伯抬爱提名我竞选全国塑料公会理事长,两任六年来,一千两百余会员厂的全国第三位产值公会团结精进从无纠纷的事实,蒙 吴伯雄部长亲颁部状奖励,终于为我的塑料事业划下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我有时自问,当我年长时,可有 先岳睿智?言简意赅点醒后人?

  承 蒋彦士伯伯(时任教育部长)、徐亨伯伯(时任国际奥委会委员)、 邱创焕先生(时任社工会主任)厚爱,要我业余帮忙处理些国家奥委会事务。为了维护会籍,进而兼任国家奥委会副主席随 徐伯伯奔走八年,其间担任过加拿大奥运会我国代表团团长,周书楷伯伯于我行前热泪盈眶,集合众人慨而言之「当年我退出联合国
,今日善理去蒙特娄,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谨慎因应,我心与你同在。」加拿大奥运事件后, 严前总统召见说:「由于诸位的努力,使美国人觉得适时的帮助很重要,所以同意卖给我们多年悬而未决的防御武器;而加拿大奥运事件过程中的大量媒体报导具有用一亿美金也买不到的世界性倡导效果;对国家来说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隅,只是太辛苦诸位了,我代表大家谢谢你们。」隔了三年,又担任倍受争议出席国际奥委会乌京大会及名古屋执委会我国代表团首席代表,在中美断交风雨飘摇中,喊出十亿人口固需活动空间,但在台湾的二千万中国人也应有争取生存的权利;幸能赢得国际支持,争得「中华台北」(Chinese Taipei)的实质平等待遇。复于波多黎各会议中相机主动争取 TPE代号,消除后遗症,同时藉以化解出场序之难题。此事旋被论者称为「奥委会模式」。使我国逾五百个各式民间社团在国际组织中得以生存,保持对外连系。继而官方组织也引以解困,其后甚至于许多官方、民间场合想援用已不可得。

  过程中时遭挫折,严重时也向 先岳请益,其中为了对外宣称「中国目前是在分离状态中」引起国内许多关切,在「不两立」之总体环境下,内外皆难令我苦恼万分。 先岳告我何不向 先总统经国先生当面报告,我禀复曾多次讨论,但不敢。 先岳目光沉稳、语带慈祥的说:「不要怕,他为年青人着想,会同意的。」 经国先生听我报告足足二十分钟,一言未发。我知他也苦恼万分,我则更是不安。回家禀明上情, 先岳说:「他会同意的。」

  从这里,我们有了务实的开端。

  民国七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先岳故世三个月后,教育部 朱前部长汇森先生于内阁总辞职务调整前亲颁我颈授金质体育奖章,同时说:「这是我心中的一件事。我离职前要做的事。」我感到是在替 先岳受勋。

  近五年来,我负责中央贸易开发公司越南开发计划,连宗清都陪我去过数十趟,有人看我们跑的辛苦,问我何以如此?我们到越南的时候,可说是遍地疮痍,路上睡满了难民,整个城市的建筑皆呈黑霉色,五年来,眼看到他们日日进步,使我想起近数十年来的台湾。我与公司同仁在越南的工作十分有意义,不仅有益党库收入,同时也为越南人民造就数十万就业机会。子女们也随我及宗清深入该国南北参与战后复兴,他们同时可从中体认生活疾苦。宗清这些年主理家务又忙于服务教堂复任台北基督教女青年会会长,进进出出忙上加忙。

  今年七月间,越南政府首长们在宗清面前颁我胡志明勋章;对官校毕业生来说,勋章的意义自是重大,我立正受勋中豁然省悟,想到当我塑料事业步入困境时, 先岳勉励我的后半句话;那些一直念于我心中的话,天啊!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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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宗清帮我整理行囊,曾问要不要带书到机上?我答谢不必,因我想写文章;如今我又沉坐一厢,那份哀伤炽烙我心房。

  我正乘长空,我正腾白云,您可感到我现在正伴您身旁?我感情奔放,我想倒流时光,我想哭,我想喊,我泪眼迷惘……

  Sir, I miss you so much!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丁善理写于赴越南机上